我倒希望自己是个性善论者,可是我的理性和经验总在提醒我,事情并不是这样的。人生经历里,真性情固然感人但很少见,丧心病狂的事件却时有发生。我更希望自己多看到曾经的亮色,憧憬光明的未来,然而历史的阅读需要严谨,容不得把它当成一个小姑娘涂脂抹粉。如果一寻找“性情中人”就得向上追溯一千多年,那么他们是不是已濒临绝种了呢?自然,标准不妨放宽,只不过语言的使用和许多事情一样,宽则滥。现在“大师”,“不朽”随处可见,让活人闹心、拿死人开涮,反衬出当今之世流行的是文字的浮夸与速朽。
汪曾祺先生是他那一代人里很出色的作家之一,我读过几位后辈作家怀念他的文章,写得很有感情,看来汪先生为人谦和,人缘是极好的。后人说汪先生,常以“性情中人”言之。我读他的文字与人们对他的回忆,觉得汪先生难得在既十分熟悉市井文化,又一生常存文人情怀。说汪先生人情练达,闲散自得,也许更确切一些。“性情中人”的一层意思是特立独行,是不谙世故或超出世故的痴心人,以我对汪先生的浅见,似乎并不合适。
钱钟书先生的大才是上个世纪后半叶在中国鲜有其匹的。且不说他那其实没多少人读得懂和读完过的《管锥篇》,即使平常与朋友在南沙沟家中聊天时,钱先生也是才气纵横,放情随意,倾倒众生的人物,古今中外,上天入地,亦庄亦谐,刻薄有趣。然而,钱先生好象又是一个警醒甚至谨慎的人,表达思想极其曲折,或根本就不说或不想让人读明白。留在新时代的旧知识分子,大多极关注现实政治而又噤声无语。钱先生在社科院几十年,总是温和超然,谈笑风生,要到九十年代中,才出版《槐聚诗存》隐约流露心曲,如“何时榾柮炉边坐,共拨寒灰话劫灰”。(《王辛笛寄茶》,1974年)又如“魂即真销能几剩?血难久热故应寒。独醒徒负甘同梦,长恨还缘觅短欢”。(《代拟无题七首》之七,1991年)最著名的当属那一阙沉痛的《阅世》:
阅世迁流两鬓催,块然孤喟发群哀。
星星未熄焚余火,寸寸难燃溺后灰。
对症亦知须药换,出新何术得陈推。
不图剩长支离叟,留命桑田又一回。
秀木易摧,在世变频仍的年代,生存本能,社会本能压倒一切也是不得已的,严格意义上的“性情中人”能否存活都很难说。不过,我也没有悲观到以为他们是绝种动物,反倒相信他们正如同生命一样生生不已,只是他们命中注定历尽挫折,几乎不可能成为公众人物。我的一位高中同学,思路迥异常人,目光柔和清澈,经常满怀同情心地搀和到各种各样的事情里,或者在我看来毫无必要地批判一些他以为谬误的人。在中国人最不缺的利害判断方面,他一直少根筋。我曾经几次提醒他我以为必要的一些功利考量,一边说一边想电话那头到了三十多岁依然象孩子一般的眼神,说着说着就开始心虚,开始觉得自己俗不可耐。几年以后,他觉得自己在帮助别人,结果把自己送进了监狱。那是另一个故事,在这里不说也罢。在我心中,这位朋友是最近乎“性情中人”的,虽然我不知道他如今出狱后过得好不好,今后又会如何?
|
邮箱:webmaster@vdolady.com 欢迎批评指正 郑重声明:未经授权禁止转载、摘编、复制或建立镜像,如有违反,追究法律责任。
Copyright ©
2009-2010 Vdolady, All Rights Reserved. 津ICP备09005267号